▲2016年6月27日，万科在深圳总部召开2015年度股东大会。

6月27日的万科股东大会上，面临被罢免危机的王石出现在中小股东面前，一向以硬汉形象示人的他一度哽咽，又一次提出自己可以“另起炉灶”——前提是总经理郁亮可以带领团队。

“人生就是一个大舞台，出场了，就有谢幕的一天。但是还不到时候，着啥子鸡（急）嘛”，股东大会的前一天，王石在朋友圈里写道。

多年来，万科缔造者王石在大大小小的场合表示，自己做好了离开万科的准备，而这一天却迟迟没有到来。

如今，以王石为首的万科管理层，与宝能系和华润两大股东的冲突日益激化。这场万科控制权争夺战中，王石去留再次成为焦点。

7月3日晚，万科发布公告，此前提出的罢免所有董事的议案被否决。不过，在很多人看来，王石出局已成定局。

故事才开始

“万科20周年的时候，我以为万科不会有什么故事了，2008年的捐款门和拐点论把我和万科卷进社会事件的中心，才发觉万科的精彩故事才开始，而且继续着。”6月19日，股东大会的前一周，王石发了这条朋友圈，并配发一篇王石珠峰探险的文章，标题是毛泽东的诗词“无险风光在险峰”。

最新的故事开始于2015年7月10日宝能第一次举牌。

意识到“宝能系”来者不善，7月底，正在游学的王石决定从剑桥回国，出现在好友冯仑的办公室里。在那里，王石与宝能集团董事长姚振华长谈了四个小时，从晚上10点到凌晨2点，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，王石明确表示：不欢迎。

这并没能阻挡宝能系的步伐。4个月后，万科大股东易主，“宝能系”连续举牌，超越华润成为了万科的第一大股东。在王石描述中，“非常凶猛”的“万宝之争”也随之展开。

面对宝能系的强势进攻，12月17日晚，万科创始人王石第一次公开发话：不欢迎宝能成为万科的第一大股东，因为其“信用不够”。

在王石看来，宝能系可能毁掉万科最值钱的东西：万科品牌的信用。

当晚，王石在微信朋友圈写道：“无论如何PG电子app下载，资本之外还有信用的力量、道德的力量。这场较量才是开始。”

王石似乎又“回来”了。从2011年出国游学，王石更多地与学者、登山、皮划艇、名牌大学等联系在一起。而此时，王石又回归了他的本来面目：万科董事会主席。几天后，王石写了几个字送给郁亮作为生日礼物：“风雨见彩虹”，其含义不言而喻。

▲万科的董事会报告和监事会报告反对票占比均为68.28%，超过50%，这两项议案均被否决。

王石一边四处拜票，一边转变口风，试图缓解与宝能的关系。在12月底访问瑞士信贷时，王石明确表示愿意照顾宝能的诉求：“宝能、华润、万科都是深圳帮，都是一家人，不应该内斗。”此时，姚振华也在与深圳副市长沟通时表示，较量“没有那么激烈”，“王石是我非常尊敬的人，他是我们地产界的老大哥”。

王石态度的转变并没有让他的境遇得到转机。6月26日，经过长久的沉默后，宝能系突然向万科董事会提请召开股东大会，并提交罢免万科现任董事会及监事会成员的议案。在罢免名单里，王石的名字最为扎眼。

失控的舆论战

舆论战或许是快人快语的王石所不擅长的。这一次，宝能方面翻起了王石边拿工资、边在英美游学的旧账。外出游学长达四年，却领薪5000余万元的消息只是这场舆论战的开端。股东大会上，王石两次打断股东质疑薪酬问题，并问是否与股东大会有关，是否与大会议题有关。

一位万科离职员工向新京报记者回忆，当日，万科员工几乎一边倒地支持管理层，纷纷转发《万科周刊》所撰写的《同心者同路》，大意为，万科人不是资本的奴隶，号召大家不忘初心，齐心协力，捍卫万科文化与价值观。

也有部分员工晒出自己和“王石主席”的合影表示力挺。万科的员工对这一天的到来或许早有准备。

舆论持续发酵，各方势力卷入，多年前冯仑的预言又被拿了出来——民营企业家追女明星，公司就离死亡不远了。

同时，田朴珺的演讲也被翻出，她公开否认是“王的女人”，并说“这辈子不要依靠男人”。消息很快被解读成，田看见王石不行了急于和他撇清关系。27日中午，田朴珺发微博辟谣：“风雨同舟”。

舆论似乎并不真正关心王和田到底分手没有。一周后，两篇自媒体文章刷屏，一篇题为《田朴珺撩汉往事，世界这样被走野路子的女人抢走》，另一篇题为《震惊所有人！田朴珺开公司：曾负债700亿，零纳税》。7月7日，又一篇题为《田朴珺负债200亿公司被工商局认定弄虚作假》的文章成为网络热文。

尽管这些文章多数被证明是谣言，但田朴珺与王石一直在舆论的暴风眼，很多实名或匿名爆料，犹如一场“血腥的肉搏战”。

田朴珺身边的人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，田将用法律武器维护自身权益，并愿意配合任何相关部门的审计与调查。

▲王石在朋友圈中对华润表达愤怒和不满。

不过，一位万科前员工对新京报记者说，这位“王的女人”在万科内部，口碑也不好。恋情公开后，不少员工都对王石此举有些失望。

这次王石对舆论的失控，就像2008年的“捐款门”和“拐点门”。如果说，在之前的舆论危机中，王石还能够理性表达，那么这一次王石显得有些失控，他在朋友圈中喊话央企华润，尽显其愤怒和无奈：“遮羞布全撕去了。天要下雨、娘要改嫁。还能说什么？”

“王石不是怕下台，而是怕下不来台”

2008年王石遭遇了“捐款门”。万科向汶川地震灾区捐款200万元人民币，很快网友在王石的博客上质疑，认为万科“一毛不拔”。网友觉得，像万科这样首屈一指的房地产企业，捐200万相当于“一毛不拔”。

王石立即回复：“不放高音喇叭也可以做慈善”。

一天之内，“王石成了十恶不赦的吝啬小人”，“虽然登上珠峰，但是你的高度还没有坟头高”等言论，将万科推入“万科史上最大一次舆论危机”。

同年，“拐点论”也威胁着万科和王石。在一次活动上，有记者问，楼市拐点是否出现了？王石说：“我认可你关于‘拐点论’的说法。”此言一出，舆论哗然，很多开发商大骂王石“胡说八道”。因为谈及降价，万科部分售楼处被砸，地方政府也间接表态远离万科。

▲2008年5月21日，王石在四川省绵竹市灾区现场救援。

若干年后回想2008年的舆论危机，王石坦言：“那年之前，我很自信，公司过了500亿，爬山完成了七大洲。但是到了那年底，就是重新审视。”当时，王石明确抱着准备辞职的心态。

王石好友、知名媒体人秦朔认为，王石“率性，说话不太想半天”，导致他容易陷入舆论质疑中。

“但王石一个人在战斗，他自己必须得说，甚至可以说，王石已想好了未来的结局，即出局。”秦朔对新京报记者解释说。

在6月27日的股东大会上，王石不同以往地摆出了低姿态。虽声称从未用过“野蛮人”这个词来指代宝能系，却承认言语中有瞧不起的态度并致歉。“说话的方式是我需要反省的地方”，王石讲话时，总是像咬着牙一样。

这一次股东大会上，谈及为万科品牌所做的妥协，王石一度哽咽，甚至提出，如果郁亮可以代替他成为董事长，“我当然同时辞职，如果我还没被罢免的话。”

秦朔接受采访时说，这是大意的代价。“王石内心可能不太相信真的有人会这样做。同时，一直以来没人敢挑战王石——连他的好友也碍于面子不挑战，很多问题被遮蔽。”

事实上，在22年前，王石曾遭遇过类似危机。

1994年3月30日上午，君安证券总经理和副总走进王石办公室，提出要在下午开新闻发布会，建议改组董事会。

王石感觉到来者不善，赶忙拨打13名董事的电话，征求对策意见。令他意外的是，包括第一大股东在内的四家董事竟是发起者。电话里，王石对着第一大股东的董事几乎嚷了起来：“君安事前不打任何招呼，搞突然袭击，还说是为了万科好。你怎么这么糊涂啊！”

王石交代郁亮申请翌日万科股票停牌。在停牌期间，王石紧急自救，揪住君安“老鼠仓”破绽PG电子网页版，揭露其借重组收购题材炒作万科股价的意图，改组万科的联盟被瓦解，最终在监管当局出面调和之下，终结这场“君万之争”。

有人说，王石不是怕下台，而是怕下不来台。事实上，王石早在十几年前就设想好了辞职的可能性。

华润创业原执行董事的黄铁鹰曾问王石，“公司做大了，就是别人的了，董事长的位置可是你自己的，你不怕哪天华润把你炒了？”

王石说：“如果有人比我做得更好，炒我应该的。”

接班人

从1999年辞去万科总经理后，万科如同王石放出去的风筝，渐飞渐远的时候，王石想放手却割不断那根线，总是在一些时刻，又重新收紧。王石一直都准备着谢幕，可是似乎从来都未到时候。

▲万科总经理郁亮。

辞去总经理后，48岁的王石突然无法适应，一到办公室，冷冷清清，秘书说，员工去开总经理办公会了。王石的第一反应是：怎么没叫我？随即意识到，自己已经不是总经理了。王石坐立难安，在办公室里来回踱着步子，想去旁听开会，又怕打扰新上任的总经理。

时隔多年，那时的情景对于王石而言，依旧历历在目。“那种感觉就好像，前一天还意气风发、指点江山，第二天就让你拄着拐棍去公园里散步，拿些老照片追忆似水年华。”

为了强迫自己疏远和管理层的距离，王石索性离开公司PG电子网页版，开始登山探险等户外运动，常常一离开就是一两个月。

王石看起来难以放下万科的事务，即便在登山中，他也思考着关于登山与企业管理的关联——随着海拔的升高，允许犯错的空间越来越小，对于计划、沟通和执行能力的要求就越高。“商业中需要数月甚至数年时间才能经历的体验，在攀登雪山中仅用几周或更短的时间就完成了。”

自1994年万科由多元化转向专业化，6年后万科除了房地产，只保留了百货食品连锁零售业务。而在2000年，百货零售业务也被王石一刀砍去。他坚信万科要走专业化路线，曾开玩笑说：“如果想要多元化，我从棺材里也要伸只手来干扰你们。”

也许是王石与接任他的总经理姚牧民都个性强烈，又或许是王石还在学习如何做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董事长，他和姚牧民时常针尖对麦芒。一年后，姚牧民离职，继任者便是当年在“君万之争”中崭露头角的郁亮。如今，他已在这个位置上干了十多年。

有人曾问王石，如何培养接班人？王石说，他从来不培养接班人。他欣赏罗马帝国，曾为《罗马人的故事》丛书作序。在他看来，一旦建立良好运行的机制，这个帝国及其价值观，仍然可以稳定地延续下去。

“把组织的传承建立在某一个人身上，会有很大风险。”王石在自传中写道。

自省与谢幕

2004年，郁亮被认为正式结束了总经理实习期，走上前台，而王石与万科渐行渐远。

那年王石开始谋划万科绿色建筑的可能性，邀请了一位自然保护专家，希望她能够帮助万科控制碳排放。

奥运前夕，王石又提出希望在上海世博会做万科企业馆。万科员工依旧不太理解，为什么不赞助最赚眼球的奥运会？王石认为世博会是个宣传绿色环保理念的绝佳时机。

王石喜欢玩赛艇，认为赛艇讲究团队协作，与万科倡导的企业精神相吻合，便引入万科内部组建赛艇队。

直到后来田朴珺的出现，曾经作为万科金字招牌的王石，甚至一度变成了万科的负资产。

▲2010年，王石登上珠峰。

2008年”捐款门“之后，公司对王石的博客、微博设置了看守系统，避免他的不慎言论，再次影响万科形象。他在美国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中心翻阅蒋介石日记，看完后在网上发表了对蒋介石的评价，原本想一评、二评、三评，结果一评刚发送出去，就被公司相关同事删除了。

2011年，是王石与万科关系的分水岭。这一年，万科年销售额超过千亿，成为中国最大的房地产公司；王石年届60，不再登山，改攀哈佛知识高峰。

在哈佛，王石一开始选修“资本主义思想史”、“经济学原理”、“城市规划与投资管理”、“新能源经济政策”等课程。逐渐地，他的兴趣扩展到中国古典道德与政治理论、犹太文化等。

在那场“人生的三座山峰”的哈佛演讲中，王石说创立万科、两次登珠峰、哈佛游学是他人生的三座山峰，“登珠峰当然难，但没有我想象的难。哈佛游学也难，比我想象的还要难。但是最难的，是管理企业。”

一位前万科员工对新京报记者说，王石在万科更多地负责“做梦”，研究如何扩大万科的影响力，他的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。换言之，王石已成为万科最吸引眼球的形象代言人。

王石开始自我省思。在当选阿拉善SEE协会会长时，他感言，“我给别人总是一种很傲慢、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。我希望改变自我、放下自我，更多包容。”

出版王石自传的出版商卢俊直言，王石在第一本自传里呈现了“霸道总裁”这样一个纯粹企业经营者的形象，而在第二本里，王石的视野和社会认知发生了很大的变化，“学会了对所有人的尊重”。

2014年王石自传《大道当然》出版，出版社原本选取了一张“很酷但严肃”的照片，被王石要求换成一张稍有亲和力的照片。“他想和蔼一些，更好地和读者沟通”，卢俊对新京报记者说。

王石在自传结尾处说，人生60岁才是开始。如果不是这场股权之争， 或许王石将继续留在剑桥研究犹太学，进而离他的最终定位教育家更进一步。而国内的消息却打破了康河的平静，王石又一次回到万科的办公室里，出现在中小股东面前，道歉、妥协、哽咽。

7月8日，万科A股复牌一周，多空各方资金激烈博弈，上演了一幕惊心动魄的资本大戏。宝能系选择继续增持，最终触及25%的举牌红线。万科A股价一周下跌了23.25%。

王石曾描述他希望人生最后的阶段这样度过：到没有人生活的荒岛上去，上面要有别墅，还有直升机可以停的；要远离嘈杂的都市，但是又不能脱离城市，想回去还能回去。

这恰如王石与万科的关系。总是想要离开，但又要在想回去的时候，还能回得去。

只是这一次，已经65岁的王石还回得去吗？

新京报记者唐爱琳 编辑 苏晓明 陆爱英 郭利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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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文首发自新京报公众号“剥洋葱people”